世上有很多院子,精致的、简陋的,城市的、山野的,出名的、不出名的,每一座院子里都住着不同性情的人。东坡在黄州有雪堂,徐渭在绍兴有青藤书屋,唐寅在苏州有桃花坞,苏州的每一处园林都曾住过富商显宦,天津的五大道、青岛的八大关别墅林立,也曾住过各样的达官显贵。但所有的院子中,最让我神往的是画家沈周的有竹居。
化竹筑园
(资料图片)
沈周45岁时,在苏州相城的阳澄湖畔,开始修筑自己想要的院子。为了让院中的景致契合自己文雅的诗心,他向朋友们求助——请把你们所知的、所有的各样竹子分些来,移栽到我的院子中吧!大家可以想想看,今后这里就是我们赋诗作画、品茗清谈的地方。姿态各异的各种竹子,有的在亭子前招引着拂拂清风,有的掩映着卵石小径,有的在院墙边飘荡起一片绿云。枝节细小的丛篠,就让它陪伴着这块假山石,不正像东坡的《潇湘竹石图》吗?墙边的那片空地,可以栽植高大的翠竹,冬日里看来就像徐熙的《雪竹图》了。门外的花木间,栽几棵斑竹,风辰雨夕,和湖上漫卷的烟云映衬,让我们平添出哀婉缠绵的诗情。
沈周还有自己的造园理论,六个字:“多种树,少起屋”。于是,有竹居的厅堂都布置在树木竹石间,有树就引来了鸟,有花就引来蜂蝶,竹林也引来清风。
1471年,有竹居落成,此后,沈周的画上就多了两枚闲章:“有竹居”、“有竹可免俗,无钱不厌贫”。为贺乔迁,好友们纷纷赠诗,李东阳有句:“幽人住在竹深处,种有青山濯有川”,定徵写道:“移家种竹杨湖上,半似湘川半辋川”,沈周也怡然独白:“一区绿草半区豆,屋上青山屋下泉。如此风光贫亦乐,不嫌幽僻少人烟。”
有竹居已经消逝在历史的尘烟中,但我们能从《有竹庄中秋赏月图》《有竹庄诗意图》《有竹邻居图卷》等画卷中,窥见它雅逸的风采。湖光山色间,修竹猗猗处,有瀑流怡悦心神,有庭院可供栖居,有茅亭可供眺瞩,有仙鹤闲步其间。沈周终身不仕,这里就是他为自己营造的心灵家园。
百客雅集
有竹居内,有一所轩敞的厅堂“百客堂”;有竹居外,经常是晨曦初露,院门还没开,阳澄湖边的船港已塞满访客的舟船。沈周笑吟吟地出来迎接,和来访者谈笑吟咏,拿出古书和古董器物一起品鉴。还经常铺开纸来,现场作画,画完再加上题跋,一会儿就是几百字,文采斐然,妙不可言。他的画,不仅送给文人士大夫,连“贩夫牧竖”“舆皂贱夫”来求,他也有求必应。
苏东坡被贬黄州和岭南时,“每旦起,不招客与语,必自出访客。诙谐放荡,略无畦畛。有不能谈者,强之说鬼,或辞无有,则曰:‘姑妄言之’”。沈周也像东坡一样,爱听人讲故事。他还不白听,总是送人书画作为酬劳。
有竹居里,好友们吟诗作画,搞文艺沙龙。他们就像星辰一样,互相映照,互相激发,让平凡的时光变得璀璨,让生命的天宇变得充盈。文征明说沈周,“佳时胜日,必具酒肴,合近局,从容谈笑。……风流文物,照映一时。百年来东南文物之盛,盖莫有过之者”。
来有竹居的文朋诗友,有李东阳、吴宽、王鏊、杨循吉、徐有贞、文林、文征明、唐伯虎……吴中文化圈儿,没到过这里的人,就算不上入流。美术史上,沈周、文征明、唐寅、仇英被称为“明四家”。文征明、唐寅都是沈周的学生,仇英的成名,得益于文征明的提携很多,所以,沈周是无可争议的C位大咖。仇英曾画了一幅沈、文、唐三人雅集的画,如今我们只能看到临本了。山间溪流汇聚成潭水,三棵傲岸的古松挺立在水涯山石间,三人围坐在山石旁,大石上铺开一卷书画,旁边还有三件古鼎彝器皿,三人正兴致勃勃地品评赏玩。他们身后的三棵古松,正是三人的人格隐喻,坐在最右侧的沈周,身后的古松最高大、最遒逸。
风枝雨叶
有竹居里的竹子,有娟娟静好的良辰美景,也有风枝雨叶的愁苦时节。
有竹居附近的田野里,经常是“和风拂田稚,蕊蕊行复粒。儿孙候归来,竹户灯火夕”(《耕乐》)的温馨场景。但是,遇到淫雨天灾,沈周也满怀焦虑:“我家低田水没肚,五男割稻冻栗股。劳劳似共雨争夺,稻芽渐向镰头吐”。他不仅为自己家叫苦,也替那些贫弱无依的乡邻黯然神伤,“小家伶仃止夫妇,稻烂水深无力取……老翁坐对沉灶哭,婆亦号咷向空釜。”(《割稻》)
明代在乡村设立了“粮长”制度,粮长要负责当地税粮的征收和解运。如果收不齐租税,就得自己家代偿。沈周家是大户,他的父亲就是粮长,他从29岁接任,之后,被这个差事逼得苦不堪言,曾因代偿税粮,连妻子的首饰都变卖了,最难堪的是,因拖欠了五百石粮食,竟然被羁押入狱,幸而好友郭琮代偿才得以脱身。
1478年,51岁的沈周在端午节写道:“亲淹阶上殡,食仰水中田。借贷烦亲戚,饥寒罪岁年。”那窘困的情景,让人读来恻然动容。
在有竹居,沈周送别了父亲、母亲、妻子、弟弟、儿子,还有夭折的孙子。可是,人生谁又能不经历这些波折呢?晚年,他半夜醒来,对着清冷的月光,思念逝去的亲人,忍不住提笔写下伤怀的句子:“五人弟妹一胞亲,白发于今剩两人。半夜雁声孤枕月,起来愁坐不訾身。”
1502年,沈周的长子病逝;1504年,好友吴宽谢世。伤怀之余,沈周先后写了《落花》诗50首,就像杜鹃啼血:“昨日不知今日异,开时便有落时催。”“莫怪留连五十咏,老夫伤处少人知。”朋友、弟子们也纷纷唱和,1511年,有人搜集刊刻了他们的《落花倡和集》,竟然收录了360首诗。万物荣枯,这是恒久的规则,静默无情。“落花”在江南文人心中,已经不仅是对某个人的悼念,而扩展到了对生命的深沉思考、对命运的悠长喟叹。
曳杖往还
沈周早年的画作,刻画精细,被称作“细沈”。晚年的画作则笔随意到,洗尽铅华,粗疏简淡,尽显老辣苍茫之意,到了不求好而自好的境界,被称作“粗沈”。
他活了83岁,年龄大了以后,白发苍苍,仍然精神矍铄。就像吃饭饮水一样,写诗作画仍是每天最自然不过的事情,把生活真的过成了“艺术人生”。文征明感叹道:“吾先生非人间人也,神仙人也!”
83岁这一年,沈周画了一幅《秋山策杖图》,画中,沈周身形稍显伛偻,手持木杖,正在山径上踽踽独行。身后,是几株树木构成的寒林,这些树,有枝繁叶茂生意盎然的,也有枝叶萧疏冷寂荒寒的。老人穿过树林,身旁似有空阔的水面。前方不远处,过了一截短短的板桥,就通往浑厚深邃的山中了。
这幅画充满了寓言意味,可以算作沈周归去之前的“自拍”。他一辈子不干谒,不做官,活成了真正的自我,但总是要离开生活了半辈子的有竹居,一个人静静地走。沈周策杖悠然而去,隐入深山更深处,留下在有竹居中画的《夜坐图》《卧游图》《四季花卉卷》《写生册》……留下一篇篇温雅恬淡的诗文,给我们参详。
有竹居没有消逝,它会永远留在性灵丰盈的后人心中。那一处“有竹居”竹影婆娑、花气袭人,那一座“百客堂”有诗有画、有酒有茶,就像沈周很有心得的“卧游”一样,带我们走向那处竹树葱茏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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